劉先生曾經這麼對我說,說話的同時帶著如與下的汗水與履帶車的馬達聲。
那是一個夏夜,我和他以及劉太太,率領著一家「莊稼漢」在西瓜田中,為著早上六點要交貨的上千顆西瓜忙碌……
其實我不是一個一出生就在雲林的小孩,七歲以前我在台北,七歲以前我不知道插秧機長什麼樣,也不知道曬榖時農人身上會有多麼令人難耐的刺癢,更不知道西瓜要種在沙地裡,要西瓜好吃就得在正午時趁著陽光毒辣,讓瓜葉委靡不振時找出其他「餘果」,每一株只留下一顆西瓜,細心地、溫柔地看顧著這些小祖宗,小寶貝們,然後等待著豐收。
當然,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會寫出「請給他們一雙手」和「我一直以雲林為傲」,也不知道電視台會來採訪我。
很多的巧合,很多的故事,很多的「親眼所見」,於是有了今天的眼眼,今天的「誰說的,蒜」。
上一次回雲林時,是因為民視異言堂的採訪,這個突如其來的邀訪,我曾和劉先生討論過,不巧又正好碰上期中考週,原先的想法是,等到明年收成時,應該才會是最好的時機,因為,沒有意外的話,故事會再重演,而如果在故事剛開端時就在媒體上出現這樣的消息,也許才最能夠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但鄭記者的考量也有道理,在這段期間先提出來討論,明年收成期再來作檢視。
於是我在一個週六的午後搭車回家,隔天再趕回台北上班、準備期中考。
那個採訪前的夜晚,劉先生跟我說,每年總會聽到柳丁、蒜頭、花生盛產過剩的消息,而這些農產品的主要產地都在雲林,連官員自己都開玩笑說:「雲林有三害,花生、柳丁、蒜頭」,我知道官員說這話的無奈,也知道劉先生轉述這件事情時,內心的無力感,於是我又想起了那夜劉先生說的「榖賤傷農,榖貴傷民」。
有時候,中盤商到家中談蒜價時我在場,聽著他們開出來的價格,我會轉頭看看劉先生、劉太太與劉爺爺,然後在心中搖搖頭,卻又不知道我可以說什麼?
在中盤商眼中,消費者是肥羊,而這些在天濛濛亮時就出門耕作的生產者,是「傻肥羊」。
劉先生很喜歡說自己是傻農民,就連今年摔到膝蓋積水,腫得像是泡水的麵龜似的,他卻還對我說「沒關係,我再賺個十年不是問題」,我就會看看他的膝蓋,對他說「對,你真的是傻農民」,心中卻盤算著該買些什麼幫他補補才好。
在寫下「我一直以雲林為傲」的前幾個晚上,下了班打電話給劉先生,他說他好幾個晚上睡不好,說他寫了筆記做了重點。受訪的那天,劉姊姊說「我爸的筆記還留著喔」,但我沒有上樓拿到一樓的拍攝現場,因為我覺得,那些紙上是劉先生的眼淚,是劉先生的哀愁,而我捨不得讓大家看見劉先生的眼淚。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榖賤傷農、榖貴傷民的迴圈可以結束,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一個人真的能像文章中說的出來握住他們的手,讓他們可以放心。
我不知道劉先生可不可以在面對往後的「市場機制」時,可以再豪邁的笑,也不知道我自己所做的能有多少、極限在什麼地方,但我想試試看,雖然我知道我走得很慢。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