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N:看這些人,寫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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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0月22日 星期三

請給他們一雙手

「我跟你媽覺得,如果我們的女兒是念新聞系的,也許我們的聲音可以透過我們的孩子,讓大家都聽見……」電話那端的父親,在凌晨一點鐘時,這麼對我說。

在我記憶中,父親不曾用過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以前,縱使颱風豪雨帶走了他辛苦了一個夏天的上千顆西瓜,他也是笑笑的對我們說:「沒關係,不會每年都讓我們碰到這種事的。」



但在今年春夏之際,進入蒜頭的產季後,父親的笑容少了,只淡淡的說著蒜價並不理想,產地的產量比往年好……直到九月初,當我聽到一斤只剩下十塊錢不到的價碼時,腦中浮現的是那一個個彎著腰,在烈日下揮汗的身影。


台灣的農業技術聞名全球,很多農作物的播種收割都已機械化了,但蒜頭卻沒有辦法以機器播種、收割,農民必須彎著身子,將一顆顆蒜種壓進土裡,還必須小心注意不能壓錯方向,每年的播種季結束時,我總會在父母親腿上看見一圈像是燒焦的痕跡、看見他們的手指腫得一根有兩根粗,那是因為長時間將手肘屈在腿上、不斷重複著將蒜種壓進土裡的動作所造成的。那陣子,當我休假回家時,常常在半夜聽見父親起床吃止痛藥的悉窣聲,然後在三四點天還沒大亮的時候看著他扛起一包一包的蒜種放到貨車上,開始他一天的工作。

「累嗎?」我問著結束一天工作的父親。
他揉揉腰、甩甩手,累得說不出話,只告訴我他需要再吃一顆止痛藥,因為他還必須忙上十天半個月。

在雲林,每到蒜頭播種期,一大早就能看見成群的女工與地主拿著他們的「工具」在田裡排排站。收成期,他們也在田裡排排站,然後彎著腰一隴一隴將蒜頭拔出、甩土、剪下蒜頭、裝袋。

家中的蒜頭種植面積大概兩甲多,為了能夠在短時間內將數量龐大的蒜頭曬乾,所以添購了烘乾機,今年四月,父親為了要把一包將近百斤的蒜頭擺到烘乾機上,從三四百包蒜頭的高度上摔了下來,膝蓋直接著地的他,當場痛得站不起來,母親在旁邊急了,趕快打電話給我,但我不在身邊,只好先請母親讓爸爸先坐在原地,不要移動他,每隔五到十分鐘我打電話回去問一次,後來爸爸電話中告訴我他沒事,而我當時所不知道的是,父親站起來之後拍拍身上的沙土,然後再爬上那三四百包的蒜頭上,繼續完成他的工作。

「台灣農民是最傻的,卻也是最不會怨天尤人的」,電話那端的父親說。

當大家沉溺於「只問顏色不問是非」的政治紛爭時,這些當紅的議題對他們而言只是聊天的話題,但他們的生活是水、空氣、土地,對他們而言誰太超過了都不是重點,他們在乎的是這一季能不能賣出個好價錢。

但殘忍的是,價錢不只不如預期,還跌到讓他們失去信心。

3月份開始進入蒜頭收成季時,未烘乾、曬乾的蒜價一斤大約是21~23塊,中期的乾蒜價格是16~17塊錢一斤,但到了8、9月份,產地的價格迅速掉到一斤只剩下10塊錢不到,甚至有一斤8塊的成交價。而賣場上的價格呢?一般市場一斤50~60,量販店一斤69塊錢,若與去年同期相比,今年市場的價格掉了大概20%,產地的價格卻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掉了75%。
當蒜商上門收購時,總是這麼對他們說:「要開放大陸進口了喔,你現在不賣,好啊,到時候看進口之後價格剩多少。」、「新政府上台一定開放大陸進口,你們還以為會有好價錢嗎」。
他們都希望作物有好收成,好價錢,但他們卻不知道自己在蒜商眼中是「一群有好收成,可以以低價購買到農產品的好欺負的人」。他們所不知道的是,每年蒜商要開始收購前,會先群聚開會,商討好對外購買的價格,再放出風聲說要開放大陸進口了,讓這些長輩們無助、害怕,然後急著脫手,當他們面對這樣的恐懼時,政府單位卻在一個多月後才出面呼籲農民不要緊張,不會開放大陸進口。

不開放大陸進口,就真的保障了什麼嗎?

當大陸產的蒜頭,由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其他國家商人購買之後,再以該國的名義進口台灣,這就不叫大陸進口,但那確實是大陸的蒜頭,這些蒜頭進口之後,直接衝擊的又是國內的蒜農,然後又重複著一樣的循環。很多人都知道其實其他國家產的蒜頭並不像台灣的辣,最大的原因是因為雲林沿海一帶的產地東北季風特別明顯,而蒜頭是相當抗風的,甚至可以因此而增加辣的程度。但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卻沒有辦法給這些幾乎沒有念過書的長輩一點優勢。

「這不是誰當總統的問題,而是從過去到現在都沒有由根本去解決問題」父親說得無奈。

往年政府會出面收購,也會訂出收購的條件,也許會有人質疑,政府有出面解決事情,為何農民還像孩子要糖吃一般的無理取鬧。
從他們小時候開始,這些老人家所看所學的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希冀的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然後帶來五穀豐收,如果要說他們真的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我想那是他們不懂保護自己,讓自己一直處於弱勢角色,不敢反抗中盤商,但那不是他們願意的,而是他們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其他的選擇。每年都會有作物產量的申報,依據申報的面積,萬一有風災水災時,政府就依據這些做補助,但這些長輩可能一輩子從未看過公文長怎樣,也不知道政府e化到可以上網就能知道新的補助方案。另一個更殘忍的是,每當政府宣布要補助時,中盤商就會出面,要求這些不知道可以領補助的農民當假人頭讓中盤商申請補助,繳交品質不良的蒜頭給政府,再把品質好的留著,等待他們將蒜價炒高時再脫手。

蒜農沒有自己的組織嗎?
有,有蒜農協會,成員呢?成員是那些出面收購的中盤商,因為他們自己也有土地,也種蒜,所以他們的另一個身分也叫蒜農,在他們以蒜農身分要政府補助的同時,轉過身來就是產地蒜價低迷的殺手。


我們能叫這些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長輩們怎麼辦?我所看見的雲林,是每逢選舉必定會以「推動農業」為政見,端出了各種利多鼓勵著我的叔公、嬸婆、親人鄰居們,一雙雙懇請支持的雙手握緊時讓他們知道自己是被重視的,卻在面對殘忍的剝削時發現,手心早已沒了握手時的餘溫,沒有人會站在他們身邊告訴他們:「毋免驚」。我突然想起四川大地震時,溫家寶握著災民的手說:「你放心,政府會管你們的,政府管你們生活……」。

此時此刻,我的父母和我的長輩們伸長手,卻沒有人給他們一句安心的話。

政府可以怎麼做?
政府可以不要大張旗鼓的說要下鄉調查,可以偷偷派人到產地看看,到農家問問情況,政府可以以去年受風災影響申請補助的名冊去核對訪查,就能掌控目前產地還有多少數量,還能夠評估出明年要准許蒜農可種植的範圍面積,視察不是走馬看花,視察不是像皇帝出巡,不需要一群官員簇擁。
每一個說會體恤民情、為民喉舌的官員們,你們所該做的是親自走到第一線,親自握握他們的手,拍拍他們的肩,告訴他們:不要怕,政府給你們靠。然後研擬出對策,目前收購的條件,對農民而言是另一種傷害,這些髮白齒搖的農民,早已沒了體力,沒有辦法一顆顆、一斤斤的將蒜頭整理乾淨,挑選出大小適中的蒜頭繳交,很多農民就因為體力、人力無法負荷,因而放棄繳交給政府的機會。

「我怕我會忘了我要跟你說的事情,昨天晚上睡不著,我還起床寫筆記……」

當我看著這一雙雙黝黑的雙手時,我很難過,我不知道我該放心地將他們的雙手交給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為他們做什麼。
當我聽見父親沉重的聲音告訴我,他想了好幾個晚上,甚至還寫了筆記,就怕漏說了重點,他想要幫幫自己,幫幫所有的農民,讓大家都有勇氣去反抗中盤商的剝削。

在那一刻,我不是新聞系的學生,也不是新莊報導的記者,我只是一個為人子女者,我只是心疼我的父親,我只是為我成長的土地難過。


【事情的始末在這:我一直以雲林為傲我一直以雲林為傲II

【2008/09/18 原文刊登在小地方新聞網

【2008/09/21 原文轉載至溪底遙學習農園

【2008/10/01 我很樂意提供這系列文章的轉寄、引用、轉載,只要註明出處即可。】

【2008/10/15 原文轉載至地圖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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